第一百二十八章 貪婪之人

作品:《餘燼之銃

    「所以接下來便想辦法離開這裏,返回英爾維格吧。」

    洛倫佐嘟囔着,死死地抓緊線纜,一點一點地向上攀爬着。

    電梯在下落的過程中徹底壞掉了,還在這線纜還算堅韌,沒有斷裂,洛倫佐只能抓着它,一點點地從黑暗之中爬起,朝着平台的方向前進。

    這是個有些無聊的過程,除了機械式地攀爬動作外,洛倫佐什麼都做不了。

    為此,在這無聊期間他思考着,計劃着接下來的行動,眼中盡顯着憂慮。

    新一輪的重啟即將開始,羅傑與艾德倫這兩個失控的怪物又重現世間,雖然兩者對立,但無論是誰活下來,都是一個極大的危機,洛倫佐要想辦法把他們都殺掉。

    想到這裏他變覺得頭疼,眼前不禁浮現起了那虛幻的靜滯聖殿,一個又一個跪坐在升華之井旁的身影。

    為了令自身不變成另一個威脅,當初的升華者們紛紛抹除了自我,變成遵循命令的機器,但在這漫長的時光里,機器也會損耗,他們一個接着一個的湮滅。

    守望者們也邁入了凋亡,即使沒有這些事的發生,或許再過數個世紀,守望者們便會盡數死去,圍欄將不復存在,通往升華的道路將再次開啟。

    這麼一看,如今的世界雖然繁華,但卻遍佈了危機,或許下一秒就會徹底崩塌。

    疫醫跟在洛倫佐的身後,兩人一前一後向上攀爬着,都帶着憂愁的情緒,只不過擔心的東西卻不太一樣。

    洛倫佐在乎的是這個有他朋友們的世界,而疫醫在乎的只是他的真理,他從不否認自己的卑劣,而如今疫醫已經得到了這一切,但他的心情卻沒有預想之中的那樣狂喜。

    疫醫總覺得……缺了些什麼。

    可疫醫又不清楚此刻的他缺少些什麼,無論他怎麼用力地思考,也難以想明白這件事。

    不知道過了多久,黑暗終於衰落了不少,幽藍的光近在眼前。

    洛倫佐伸出手,用力地爬上了平台,他長呼了一口氣,抖了抖身上的灰塵。

    這攀爬的過程並不輕鬆,無際的黑暗裏,將洛倫佐與光聯繫起來的只有一根線纜,誰也不清楚它是都會在下一秒斷裂。

    「差不多該離開了。」

    洛倫佐路過了圓盤上的鐵棺,看了一眼縫隙里的幽光,然後他注意到了還在繪圖的弗洛基。

    想起下方的潰敗的力量,洛倫佐連忙走了過去,只見弗洛基的身體上已經出現了大面積的潰爛,有些位置都能看到累累白骨,可這個傢伙就像感受不到痛苦一樣,低着頭,抱着他的圖紙。

    「弗洛基……」

    洛倫佐伸出手想觸摸他,但這是弗洛基回過頭,只見乾枯的臉上也佈滿猩紅的傷口,其下的血肉蠕動,宛如蛆蟲一樣。

    「他看樣子快不行了,唯一的區別便是,先被這力量折磨死去,還是先變成妖魔了。」

    疫醫悲觀地說着,幾人之中弗洛基是唯一的凡人,身上背負着一個又一個的詛咒。

    用倒霉鬼來形容他,都有些不太貼切了,簡直世界的惡意都傾注在了他的身上,而這個一無所知的傢伙,居然還不感到恐懼,反而露出猙獰的微笑,緊緊地抱着他的圖紙。

    就像一個貪婪至極的小人,死神來臨,依舊死死抓緊他的金幣。

    洛倫佐神情有些複雜,但最後他還是選擇帶上弗洛基,洛倫佐不清楚自己與弗洛基之間的關係,這一切早在弗洛基被逆模因吞食時,便被連帶着一同斬斷了。

    可想起那段有些可笑且固執的對話,洛倫佐便有些不忍放棄弗洛基。

    「弗洛基·威爾格達森。」

    洛倫佐低聲道。

    他不記得這個名字的意義,也記不住這個名字背後的回憶,甚至不清楚這到底是不是他的名字。

    可洛倫佐覺得以這個名字來命名這個偏執的傢伙,哪怕被逆模因吞食,也要掙扎地爬出來,死死地記住這些,將其刻入本能之中。

    「走吧,先離開這。」

    洛倫佐不再繼續想這些,說着便要穿越大門的縫隙,離開庇護所。

    「霍爾莫斯!」

    突然疫醫叫住了洛倫佐,回過頭,只見疫醫丟掉了頭上那破破爛爛的防毒面具,把自己那邪異蠕動的面容完全暴露了出來。

    仿佛有赤紅的蛇群糾纏在了一起,它們纏繞着朽白的骨骼,共築了這個名為查爾斯·達爾文的男人。

    「怎麼了?」

    洛倫佐轉過身,他覺得疫醫有些不對勁。

    「我們……是不是忘了什麼?」

    猩紅的眼眸緊盯着洛倫佐,疫醫回憶着,他發覺自己的記憶出現了一處斷痕,「我記得……我們走進某個房間。」

    洛倫佐點了點頭,他取出了黑色的立方體,展現在疫醫的眼前。

    「沒錯,看樣子我們進入了房間,在知曉了『它』的樣子後,選擇了離開,故此我們忘掉了和『它』有關的事。」

    他的神情很是坦然,在攀爬時洛倫佐便意識到了這件事,他也有過疑慮,但想到是自己選擇走出了房間,忘掉和『它』有關的事,洛倫佐也就不再煩惱什麼了,他相信自己的決斷。

    「這樣嗎……」

    疫醫嘟囔着,他的目光與洛倫佐短暫地對視着,又轉而看向了沉默的鐵棺,以及更遠處的黑暗。

    現在疫醫正站在真理的殿堂中,而他就要離開了,疫醫得到了他所渴望的,但內心似乎並沒有因此滿足。

    「它」是什麼呢?

    一個被稱作錯誤的東西。

    一個既想抹除,但又忍不住令其留存的東西。

    仿佛有數不清的大手伸進了疫醫的胸腔,它們按壓着心臟,壓癟雙肺,迷人的聲音在耳旁迴響着,呼喚着。

    疫醫沉默,過了好一陣,他才有了聲響。

    「話說……霍爾莫斯,離開這裏,離開寂海之後,我們又會成為敵人,對嗎?」

    疫醫側着身體,將另一側的手臂擋住了。

    「嗯。」

    洛倫佐肯定地回答着,他也緩緩側過了身子,被擋住的手臂恰好地抓住了劍袋中的劍柄。

    就像一場美夢破滅了,只留下荒唐的一地。

    一開始洛倫佐與疫醫便是拔劍相向的仇敵,只不過因更大的威脅而短暫地聯合在了一起,現在一切都結束了,脆弱的同盟也應聲斷裂,只留下各懷心思的二人。

    氣氛一時間緊張了起來,華生沒有應答,只希望一會如果真的打起來,他們不要碰到鐵棺,守秘者活了這麼久,如果因為這種事死掉了,實在是太可笑了。

    「哎呀,都不帶猶豫的嗎?我還以為這段同生共死下,我們已經算得上是朋友了呢。」

    疫醫笑嘻嘻了起來,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血肉緩慢地蠕動、起伏,似乎其下正孕育着什麼。

    「疫醫,如果『朋友』這種東西,會這麼簡單,那麼也沒有那麼多紛爭了不是嗎?」

    眼瞳里捲起熾白的火苗,洛倫佐毫不掩飾自己的惡意。

    「如果只是因為這短暫的旅程,而成為了『朋友』,那麼那些因你而死的人,豈不是顯得太不值當了呢?」

    「所以你是準備在離開庇護所後對我動手,還是說在脫離寂海後?」扭曲的臉龐上睜開了更多的眼瞳,猩紅的六目注視着洛倫佐。

    「實際上我沒想好,我大概會放過你一馬,然後在下次見面時殺了你。」

    洛倫佐回復道,他沒撒謊。

    誰也不清楚接下來會發生什麼,留着疫醫對洛倫佐而言還有用,而且疫醫也確實需要晨輝挺進號的幫助才能離開寂海。

    「這算是來自霍爾莫斯先生的憐憫嗎?」洛倫佐這番回答讓疫醫有些意外,「我還以為你不會讓我離開這裏呢?畢竟被逆模因環繞,這裏是個不錯的葬身地。」

    「那你是想死在這嗎?」洛倫佐抽出了釘劍,冰冷的金屬倒映着扭曲的身影。

    疫醫沒有說話,他仰起了頭,望着這幽邃的穹頂,脆弱的脖頸完全暴露在了洛倫佐的眼前,就像等待被斬首的犯人。

    洛倫佐握緊了釘劍。


    他與疫醫之間的距離並不算遠,以洛倫佐的速度他能頃刻間抵達,並揮出釘劍,斬下疫醫的頭顱,可洛倫佐不確定這是不是疫醫的計謀,他就這樣將弱點暴露出來,實在是太詭異了。

    「知道嗎?霍爾莫斯,我曾無數次幻想過,我得到真理之後的樣子。」

    疫醫低下了頭,洛倫佐錯過了斬殺他的機會。

    「我會狂喜,我會陷入瘋癲,說不定還會殺幾個人助助興……可有件事我偏偏沒想過。」

    洛倫佐沒有應聲,疫醫完全變成了一頭猩紅的怪物,只能勉強從語氣來判斷它的情緒,但洛倫佐能隱約地感受到……傷感。

    「我沒有想過得到真理後的事。」

    疫醫平靜地說道。

    「我們對於某些事實在是太過執着了,乃至完成了之後,反而會無比的空虛,仿佛似乎活着也沒有什麼必要了,」猩紅的六目閃爍着光,「你應該也這樣想過的,只要結束了這該死的一切,哪怕直接死了也不錯,是吧?」

    洛倫佐沒有肯定,也沒有否認。

    「但是啊,你有想過真的結束這該死的一切後,要做些什麼嗎?」

    疫醫很困惑,他現在從未有過的迷茫,站在這世界盡頭。

    「有很多,比如繼續開我的事務所。」

    洛倫佐回答,和疫醫這樣的怪物不同,洛倫佐與這個世界的聯繫還有很多,他還有事務所,有朋友,有尚未做過的事,不曾見過的風景,他預想的未來還很美好。

    他是真的在美好的明天而奮鬥,想一想都覺得可怕。

    「那聽起來還真不錯,至少你還能融入這凡人的世界,但我不能,我是頭怪物,一個永遠飢餓的怪物,我想不出我還有什麼理由行走在這世間。」

    疫醫向後退,最後坐在了熄滅的鐵棺上,他身旁便是守秘者的安眠地,手掌在表面划過,感受着金屬的微冷。

    「至於為誰而戰?我可是個學者啊,學者可沒必要上戰場,而且這些亂七八糟的紛爭又與我何干呢?」

    疫醫自言自語着。

    不可言述者的危機對他而言,並沒有什麼意義,至於抵達升華盡頭,變成不可言述者的一部分?疫醫早已將這個想法否決,那樣他便不再是自己,長久以來的堅持也沒有了意義。

    那麼除了死亡,疫醫似乎還真沒有什麼事可做了。

    「你到底想說些什麼呢?疫醫,祈求我的憐憫,讓你有理由活下去?還是說想以此洗刷你的罪孽?」

    洛倫佐搞不明白疫醫,準確說對於這些真理的追逐者,他都有些搞不明白,無論是梅林,還是雪耳曼斯,乃至眼前的疫醫,洛倫佐總覺得自己難以理解他們的想法。

    準確說洛倫佐與他們本身追逐的東西,便是有本質上的不同。

    與其思考疫醫的想法,洛倫佐此刻倒希望疫醫衝上來,和自己打一架,殺戮反而是洛倫佐最擅長的事。

    只要揮劍就好了。

    「我想說什麼?」

    疫醫似乎做出了決定,他對着洛倫佐喊道。

    「你走吧,霍爾莫斯,我不打算離開了。」

    洛倫佐一怔,愣在了原地。

    「你說的對,這裏就是真理的殿堂,對我而言,這裏是再好不過的葬身之所了。」

    疫醫張開雙手,企圖將這裏的一切知識都抓緊在手中,塞進腦袋裏。

    「知曉真相後的心情會是怎麼樣的呢?霍爾莫斯,實際上便是什麼也沒有。

    覺得這也不過如此嘛,還不夠……遠遠不夠滿足貪婪的我。

    說到底真理只是一個目標,一個目標達成後,我們就可以死去了,完成這英雄一樣的壯舉。

    但現在我有了新的想法。」

    疫醫嘟囔着,然後帶着笑意,高聲道。

    「霍爾莫斯,我還是很想知道『它』是什麼啊!」

    「但『它』無法在房間以外的地方被認知。」

    疫醫思索了一下,然後樂觀道。

    「那就永遠地呆在房間裏吧。」

    不等洛倫佐做出任何行動,疫醫猛地抬手,掀開了鐵棺,一陣白氣涌動,脆弱的腦組織暴露了出來。

    「你要做什麼!」

    秘血升騰,白晝般的熾熱取代了洛倫佐的雙眼。

    他的速度飛快,簡直就像飛逝的雷霆,釘劍帶着冷徹的死意,下一秒便高懸於疫醫的頭顱之上。

    「做我該做的事。」

    疫醫溫柔地將腦組織從積水之中捧起,與此同時猩紅的觸肢一重接着一重地遍佈在腦組織之上,為其供養,維持着生命。

    銳利的劍鳴響起。

    猩紅的六目直視的洛倫佐的眼瞳,致命的釘劍已經落在了疫醫的頭上,只要洛倫佐再稍微用力,就能將疫醫的頭顱劈開。

    釘劍沒能繼續斬下去。

    「外面的世界已經沒有什麼東西能令我留戀了,倒是這裏依舊充斥着寶藏。」

    血肉糾纏着,將守秘者的腦組織推入了疫醫的胸口,猩紅的游蛇們蠕動着,將它完全包裹了起來。

    「疫醫……你。」

    洛倫佐舉着釘劍,在此其間洛倫佐有無數次機會殺死疫醫,因為這個傢伙毫無反抗的意思。

    但不知為何,洛倫佐沒能落下劍刃。

    「啊……這種感覺蠻怪的,我還是第一次嘗試。」

    疫醫呻吟着,肩膀出生長出一個畸形的肉瘤,扭曲的五官在其上浮現,然後破裂,發出孩童般的啼哭聲。

    他完成了對守秘者的寄生,或者說……共生,守秘者的意識撞入腦海,連同着他的記憶一同抵達。

    這是種蠻奇妙的感覺,疫醫能聽到守秘者聲音,他正在腦海里叫罵着,搞不懂現在是什麼情況。

    「這傢伙看起來還蠻有趣的,以後不會太無聊了。」疫醫說着。

    洛倫佐屏住了呼吸,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也不清楚該如何描述自己此刻的心情,他只是死死地盯着疫醫,而疫醫則沖他露出可憎的微笑。

    最後,洛倫佐嘆了口氣,收起了釘劍,沉默地注視着疫醫,一刻不離。

    「一個目標結束後,就該立起一個新的目標……生命不就是這樣的嗎?被一個又一個,數不清的目標支撐起來的。」

    疫醫帶着共生的守秘者緩緩後退,直到平台的邊緣。

    「你該走了,霍爾莫斯。」

    看了一眼洛倫佐,猩紅的六目轉而望向下方的黑暗,疫醫輕聲呢喃着。

    「而我也該走了。」

    一躍而下,沉入黑暗之中。

    下墜途中血肉開始膨脹、炸裂,迸發數不清的猩紅觸肢,它們如同蛛網一般,在黑暗裏結織着,哪怕涌動的潰敗之力也無法阻止血肉的增生,在權能·亞納爾的加持下,這將是近乎不死的血肉。

    巨大且扭曲的肉瘤鼓起,轉眼間填滿了下方的黑暗,將房間連同塵埃與枯骨一同捲起,直到一顆又一顆的畸變肉團里,響起頻率不一的心跳聲。

    這是由血肉鑄就的大樹,深深地紮根於黑暗之中,皺着歪曲的樹幹上浮現兩張模糊的臉龐。

    它們被升華眷顧着,以嶄新的方式延續着庇護所的職責。

    「你還真是貪婪啊,疫醫。」

    洛倫佐最後看了一眼這新生的守秘者,轉身離開,頭也不回。



  

語言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