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七章 出谷

作品:《將軍好兇猛

    「是援軍!」

    天門山峽口火龍掘地而起之時,文橫岳在南城巡視,接訊之後,他拖着疲憊的身軀,穿過八里余長、部署好幾層路障的長街趕到北城,已經是半個多時辰之後了。詞字閣 www.cizige.com

    太原城裏已經沒有一匹戰馬,所有的牲口都宰殺充當軍糧。

    說來可笑也可悲,太原城儲備最富足的一類糧食,竟是為北征伐燕籌措的大批皮甲以及制甲所需的皮子,熬煮充飢,才在糧秣食盡、牲口殺光之後,叫全城守軍又多支撐了兩個多月。

    然而平民只能啃食樹芯草莖充飢,甚至暗地裏有人易子而食,這已非許蔚、錢擇瑞、文橫岳所能約束了。

    在登上坍塌的北城樓之前,文橫岳看到城牆之上將卒興奮得手舞足蹈,但他內心並沒有太大的波瀾。

    宣武軍、驍勝軍於第二次北征伐燕時潰滅,但還有大量的兵卒逃入呂梁山。

    包括忻州、嵐州、代州以及太原附近的屬縣,在被虜兵攻陷之後,也有守軍及大量的民眾逃入呂梁山,凝聚成一股股大大小小的反抗力量,還在堅持與虜兵及降附軍作鬥爭。

    在虜兵主力南下這一個多月來,這些反抗義軍曾三次試圖殺出呂梁山來解太原之圍。

    然而相比較看守太原城、戰鬥力算不上多強的近三萬降附軍,缺衣少糧、士氣低迷的義軍戰鬥力更差,三次都是在外圍就被看守降附軍輕易擊潰,留下數百具屍體被迫再逃回山中。

    這也叫城中軍民一次次熄起希望而旋即熄滅。

    文橫岳以為這次應該又是哪支義軍試圖從北面撕開敵軍的封鎖,他對徐懷來援太原這事,是完全不抱期待。

    除了種種客觀因素令他感到不現實外,他內心深處還沒有對徐懷消除成見;在他看來,徐懷就是居心叵測的野心之輩。他與徐懷接觸有限,暫時還沒有什麼事能改變他對徐懷的感觀。

    他走到北城樓下,身體疲憊,心意闌珊之餘還是在錢擇瑞、許蔚等人催促下登上城頭。

    然而在登上城牆的那一刻,他胸臆間驟然被強烈的情緒衝擊着,抓住垛牆的手青筋暴露,身子禁不住微微顫抖起來,眼眶裏情不自禁溢滿淚水。

    他不能讓淚水模糊自己的視野,拼命擦拭,卻是越擦越多。

    城中已沒有馬匹,許蔚派人傳訊要徒步趕往南城,文橫岳心裏不抱期待,從南城走過來更慢。

    這時候楚山騎已經將天門山東北側的敵軍清理乾淨,除了徐心庵率領前鋒兵馬綴在潰敵之後往雲州漢軍大營撲來之外,楚山騎主力也已經快速在天門山以東完成集結,並分批南下。

    楚山騎每兩三人便執一支火把,在天門山以南已經形成長達五六里、寬兩里許的強行軍隊列。

    這絕對不是呂梁山裏的抵抗義軍能形成的衝鋒規模。

    抵抗義軍不要說夜戰了,根本就沒有深夜強行軍的能力。

    而從天山門兵馬推進的速度,文橫岳也能看得出這是騎兵在驅馬小步快行。

    「徐軍侯這是想幹什麼是要直接強攻李處林那狗賊的大營嗎這怎麼可能」文橫岳次子文格浚攙其父登上城頭,看到這一幕既震驚又疑惑,琢磨不透徐懷在風雪交加的深夜就發動大軍衝鋒往南突進是為何意,為何不等到天亮之後才出兵往敵軍大營撲去

    「徐軍侯意不在雲州漢軍大營,而是要撕開連營的缺口,先跟我們會合!」文橫岳在登城之前一刻,還在想徐懷乃居心叵測之輩,不值得寄以希望,但這時卻恨不得抱住徐懷啃上兩口,聲音激顫的叫道。

    錢擇瑞在幾名死士的護衛來再回太原,就大體將徐懷可能會采措的接援策略,跟許蔚、文橫岳等人說過——錢擇瑞之前冒死返回太原,也是想着以此激勵全城軍民士氣,支撐到援軍抵達的這一刻。

    許蔚、文橫岳只不過沒有聽到心裏去而已。

    文橫岳到底是經驗豐富的宿將,即便以往他也曾畏敵怯戰,也深深陷入勾心鬥角、欺下媚上、買|官鬻爵等等骯髒事中難以自撥,但殘酷到極點的太原守御戰以及太多的親友、袍澤在身邊倒下,叫他得到淬鍊。

    強行收拾起激顫的心緒,他很快判斷出楚山騎的作戰意圖,顫聲疾呼:「點燃篝火,將所有的引火物都搬上城牆,點燃起來,為援軍指明方向……」

    數千楚山騎舉火而行,火把照亮的範圍極其有限,進軍範圍又如此之廣,大部分人只能在驛道之外、坑坑窪窪的野地里行進。

    呂梁山以東地形說是開闊,只是相對於千里雄奇的呂梁山而言,實際上太原城北面,地形還是有不小的起伏。

    現在風雪又大了起來,太原城以及北側敵營少量的篝火倘若被風雪遮擋,數千楚山騎很容易在行進中發生混亂,甚至失去前進的方向。

    城頭守軍太虛弱了,大部分兵卒都是太原被圍困之後從平民及禁軍眷屬中招募,沒有經過多嚴格的操訓,此時沒有能力出城配合夜戰。

    他們現在能做的,就是在城牆上點燃更多的篝火,盡一切能力,為抵達敵軍連營前的楚山騎提供一些光亮。


    當然,他們或許也可以將城門打開來,以疑兵之計,牽扯駐守連營的敵軍的注意力。

    相比守軍,城中的民眾所受的苦難更為慘烈,大多數人甚至都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一個個都瘦骨嶙峋。

    每天都有上百人甚至數百人死於饑寒之中,天氣冷了下來,也沒有誰再想着去收屍。

    太原早就變成一座死寂之城,等到連城頭的守軍再也沒有力氣握住手裏的刀槍,敵軍將會不費吹灰之力攻佔全城,然後將全城屠個一乾二淨。

    然而在北城將卒先沸騰起來之後,援軍馳至的消息也迅速在全城擴散開,死寂之城頓時便活了起來。

    成千上萬的民眾有如迴光返照一般,體內激起一股力氣,將容易點着的乾燥門窗拆下來,往北城運去。

    這時候也顧不上火勢蔓延,聽聞城外夜戰需要更多的光亮,有人便直接將一座座茅草屋引火點燃……

    …………

    …………

    雲州漢軍大營及南側連營的守軍,完全搞不清狀況,在風雪交加的深夜,看到有如洪流一般的兵馬執火殺來,他們下意識的選擇,也是當下所能做的選擇,就是緊閉寨門,將所有的兵卒從營帳兵舍里喚起,拿起刀矛弓弩站上寨牆準備接戰。

    雲州漢軍大營距離最近,規模最大,守軍最多,猝然間不可能強攻。

    雲州漢軍大營修築在兩座低嶺之間的鉗口處,兩邊的低嶺山勢也談不多險峻,白晝驅馬緩行就能翻越過去,但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僅靠火把的照明,想要從低嶺區強行軍,不知道會有多少人會從馬背上摔下來。

    現在只能直接貼近雲州漢軍大營的近側繞過去,這時候可以避開尋常弓弩的攢射,卻在床弩的射程之內。

    不過,雲州漢軍大營也就十數架床弩,裝填發射速度緩慢,即便頻頻有戰馬被巨箭射穿,也有個別將卒被射中,但徐心庵絲毫沒有放緩速度往遠端逃躲的意思。

    行軍途中,他身邊的侍衛都散亂開了,他親自頻頻吹響號角,以衝鋒的速度繞到雲州漢軍大營南側,即令所有跟上的將卒棄去戰馬,將一支支火把交叉架起篝火堆,拿起刀盾、弓弩逼迫雲州漢軍大營的南轅門結陣,杜絕李處林從雲州漢軍大營派兵出來趁夜混戰的可能。

    這也是要為後續主力兵馬繞過雲州漢軍大營南下,直抵連營之前展開強攻創造安全的背腹空間。

    徐心庵所率前鋒兵馬,都是自小生長桐柏山中的健銳,並肩作戰多年,彼此早就熟透了,編制散亂,但一點都不妨礙迅速恢復結陣秩序——戰前也進行過充分的動員,進入戰場,所有人直接補入陣列,不需要尋找對應的營伍編隊。

    都將、軍吏都積極主動戰出來,承擔起整飭陣列的責任。

    後續主力兵馬抵達雲州漢軍大營近側,大股兵馬要快速通過,隊列就無法收窄,與雲州漢軍大營的寨牆甚至連一箭距離都不拉開,直接頂着寨牆之上如蝗的箭雨打馬往南突進。

    將卒所持的護盾較小,僅能遮住臉部與側腋,距離敵寨又太近,大部分將卒所穿的皮甲提供的防護力有限,更不要說襟甲之下的腿部直接暴露在外,然而中箭之人也是一聲不吭,繼續驅馬前行。

    戰馬的體積更大,好在戰馬的身體機能比人身強大得多,即便連中十數箭,在血流盡之前,對戰馬的刺激還不如槍矛從胸腹間狠狠的捅一下。

    雲州漢軍大營南側的連營,雖說堅固有如城壘,但畢竟不是城壘。

    首先是高度,最關鍵的也是高度。

    太原城將垛牆計算在內,距離地面高達五丈。

    這個距離,即便是身手敏捷的悍勇附梯登城,最快也需要數息時間。

    而這段時間,除了來自當頭各種方式的攔截,側翼也不知道會有多少支利簇射來。

    這也是守軍意志堅守,數萬降附軍傷亡慘重,花費一年時間都沒能攻陷太原城的一個核心因素。

    連營寨牆的修築,是伐木埋入土裏先建造兩排緊挨着的柵牆,然後往柵牆之中填土夯實,上鋪木板靠將卒登守。

    連營寨牆從垛牆的垛口頂端計算,距離地區僅一丈五尺;從垛口下端計算,距離地區僅一丈二尺。

    同樣因為沒有想過會有援軍從北面殺來,北部連營僅在靠近太原城的一側開挖一道丈余深的環形長壕,防止守軍突圍;北側為方便與雲州漢軍大營聯絡,也了節約緊缺的人力、物力,沒有挖壕溝。

    楚山騎頂着如蝗箭雨,抵近連營寨牆近側,也不下馬,將火把直接往寨牆上擲去,將槍矛往垛口處露頭的敵卒攢刺。

    守軍以刀盾為主,只能被動格擋。

    守軍也沒有想着要在北側的寨牆之上放置滾石擂木石灰等禦敵之物,甚至將笨重的床弩移來,楚山騎已殺至近側,而失去發射的機會。

    身手靈活的楚山卒,都是停住馬抵近寨牆,站到馬鞍上,也無需雲梯,直接就往垛口撲跳過去,不斷有人被斬落下來,但有更多的人不畏生死、前仆後繼的撲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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